梦里依稀慈母泪
母亲在远方去年的9月28日，是我身心的一个巨痛。为子女耗尽心血的母亲，眼角挂着两行晶莹的泪花，没留下一句话，就告别了我们。一年来，我冷静的时候，知道母亲已经远走。但在潜意识里，总觉得母亲没走，还像她生前那样，嘱咐我每天都要打一次电话给她。我恍惚中准备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，很快又沉痛地意识到，母亲接不了电话了，她已离开我们。
每当此时，与母亲诀别的那个漆黑的夜晚，便再一次清晰地浮现脑海。
母亲在能说话的时候，就多次告诉我们，她最后的时刻，必须在自己的家里走。此时母亲已睁不开眼了，更无法张嘴留下什么遗嘱。当我们按母亲意愿，准备带她回家，而不是留在冰冷的太平间，母亲忽然流泪了。可见此时的母亲，还能听到我们的话，还没有撇下我们，还在我们身边啊！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，小妹也哭了。她一路喊着：“妈，我们回家了。”我也在心里不断说：“母亲，我们回家了”。在救护车临近老家时，大雨倾盆。我仿佛听到母亲在号啕大哭：“亲人们啊，我回来了！”
去年伊始，母亲就多次对我说，她今年该走了。我一下愣住了，母亲是讨厌我们了，还是长期被糖尿病折磨，痛不欲生了。母亲见我疑惑，便说她母亲是83岁走的，她也83岁了，也要走了。我当然希望母亲长命百岁，便对母亲说，时代不一样了，我母亲必须比您母亲更长寿。哪知母亲不是说说而已，而是多次想要跨到另一个世界。去年5月的一天，母亲呕吐多日，自己提前“出厅”（注：这是老家人临走前的安排）。母亲眼睛无神闭上的时候，我猛地想到，母亲多日未进食，肯定是血糖低了，马上泡一大杯白糖水给母亲喂下，医院急救，大约输了cc葡萄糖，母亲就醒来了。
可没过几个月，母亲再次大吐。医生诊断是肠胃肿瘤破了，须马上动手续。但母亲年纪大、身体弱、糖尿病又很严重，实在不宜动手术。医生先用导管把流到腹部的胃液吸出来。母亲不那么痛了。可没多久，又大痛起来。我们不忍心母亲声嘶力竭地喊痛，便决定动手术。医院安排有经验的医师主刀。手术台上，医生发现母亲是胃穿孔，处理得很顺利。在ICU里护理5天后，母亲就转到普通病房。我们按医嘱，慢慢喂流质食物。医生还要病人坐起来，要下床走动。可母亲一吃东西就漏，接着刀口感染、伴随低烧。不得已，又进了ICU。因疫情管控，我们只能看医生护士拍的视频，看到母亲浑身插满管子，心情十分沉重。想到母亲在普通病房总要求翻身、擦身，现在一动不动了，她怎么受得了啊！母亲在ICU呆了一个月，出来时背上好几处黑了。这要遭多大的罪啊！母亲每天靠输液补充能量显然不够，不仅刀口愈合不了，最后连身体其他器官也渐渐衰竭了。
母亲临走前的眼角泪花，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间。母亲这辈子不知流了多少泪。她七八岁时被送人做童养媳，寄人篱下究竟流下多少眼泪？新中国成立后，她虽被解放了，但家穷上不了学，小小年纪一直在田间劳作，风里来雨里去的，甚至要一人独自照顾我那多病的外公外婆，这需要留多少眼泪？嫁给父亲时，在无住房、常断粮中，生育了三男两女，这又要留多少眼泪？这一切苦痛，只有母亲自己知道。
我所知道的，是母亲为了我能上学，四处求人借钱那吞到肚子里的辛酸泪水，是母亲看我们8岁开始不得不像大人一样上山砍柴、13岁了就得下田插秧，拖板车走几十里路去卖砖瓦，特别是一次我被高速行驶的车撞到树上，母亲抱着我泣不成声。
我考上大学了，请求母亲给我买一件新衣服。母亲听了又是热泪长流。那时，我十八岁了，穿打补丁衣服上大学，的确很难为情。可母亲说，家里不但不能给你买新衣服，就连你要带去的被子，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，因为目前是三兄弟共用一床薄被，若给我，两个弟弟便无被可盖了。我一听，为了不让母亲流泪，改志愿报考*校，录取后一辈子穿*装。
我临上学的前夜，父母叹息：终于解决一个了。这话让我知道父母多养育一个子女要背负多么沉重的负担。而我之后，还有两弟两妹，还需要父母操多少心呢？。我记得最小弟弟，三十出头，因脑癌离世。白发人送黑发人。人间惨事，莫过于此。我担心父母经不起打击，尽量不让他们去看小弟遗容。我为小弟擦着身子，感受着他的生命热度，在一寸一寸地流逝，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人间。当时，葬礼的一切仪式，都是我在做主。在得知小弟患绝症后，母亲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会，在最后送小弟时，她再也没有眼泪可流了。对此，母亲的一个妯娌还误会了，私下埋怨我母亲铁石心肠。而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，母亲大口大口地吐血。
如今，母亲不会再为我们流泪了。而我却在无数的午夜梦回中，依稀见到慈母的热泪。母亲哭、我也哭。这是我从记事起不知经历了多少回的情景，如今重现梦中，我多么想长留梦中，因为醒来就再也没有慈母了！梦中哀痛犹可见，醒来忧伤两重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