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们走了以后,我被关在机关办公室里学习、交代。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,不“提审”我的时候,我就看看书。那时报纸不许看,能看的就是一本“毛选”。
有一天,*管会的一个人(原来也是中南局宣传部的)来找我去,通知我,李普胃穿孔,动了手术,医院里,已经三天了。这真是晴天霹雳。经我再三要求去看看,他们同意派一个人跟着。我完全医院的。昏昏沉沉,还作了思想准备,心想这次可能是见最后一面了!
李普在中山医学院第一分院,医院,我原来很熟悉的,这次跟在监视我的人后面走,完全不知道是哪一座楼。只知道走到一座楼上,那人说:“到了。”这不是病房,而是病房的走廊。走廊里搭满床,躺满了病号。我意识到李普就在这些病人中间,急忙用眼睛搜索,很快我就看到了李普。他躺在靠里面的一张床上,旁边有一个人守着。后来我才知道,有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他。他本来消瘦的脸,现在更瘦了,而且苍白得可怕。他看见我,大大出乎意料之外,又惊奇又欢喜,突然有了一丝笑容。
我强忍着眼泪,不愿他看到我哭,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过了一会儿,我突然意识到时间对我太宝贵了,忙问他手术情况怎样。他告诉我,胃穿了孔,开了刀,没有切除,补了一下。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微弱。我说“现在情况怎样?”他说:“还好,不要紧。”这显然是安慰我的。
本来有一个人监视着他,再加一个人监视着我,两个人虎视眈眈看着我们,纵有千言万语,也只有各人心领神会。他说:“我好。”这真是最平淡的语言,但是,我们都懂得这是在互相鼓励对方坚持下来。
监视我的人催我走了。在他看来,原来说好只看一眼,现在已经让我们讲了几句话,已经够宽大的了。我恋恋不舍地走了,两次回头看他,那苍白的脸,灰白的头发,我的心突然抽紧了。走出走廊,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,偷偷地擦了一擦,又昏昏沉沉地跟着监视我的人回到机关。一到房间,我往床上一躺,全身都软了,瘫了,只有那苍白的脸在眼前晃动。
过了几天,*管会又找我去了。我怕极了,心想,这次李普怕不行了。还好,他们告诉我,李普出院了,因为刚动了手术,医生说不能吃食堂的饭,食堂又没有人手做病号饭,要我做,一天四顿,要容易消化的。
我很奇怪,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?后来才知道,本来应该把他穿孔部分的胃切除的,为了要他“交代问题”,只给他补了一下,早早出院,继续交代。
我本来很乐意接受这个做病号饭的任务,由我来做,总会比食堂做得好些。但是当我开始做时,我却真的发愁了。
动了这么一个大手术,总应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,可是我没有钱。而且,当时鱼肉之类也极难买。做每一顿饭又只给我一个小时,买菜,生炉子,做饭,全在这一小时之内。我开始煮了点稀饭,打一个鸡蛋在里面,以后又做一点挂面,放点青菜丝。以后越来越难了。我要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买菜,到家赶快生炉子。那时没有冰箱,每天的菜现买,没有煤气灶,要把煤粉做成煤饼,再用木柴引火点着。再加上没有钱,我每天为这四顿饭愁得不行。
那时我和萧殷合住,没有厨房,炉灶就放在廊檐下。那一天,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发愁,来了一位大救星,那是吴阿姨,原来给我们家做饭的。那时全都不让用保姆了。吴阿姨已由*管会介绍去带三个孩子。孩子的父母都被关起来了。
吴阿姨问了我的情况,她想了一想说:“我给你出个主意。”我说:“怎么办?”她说:“你去同*管会讲,这病号饭你做不了。人是他们抓的,要他们管。”我说:“这怎么行呢?谁知道他们给李普吃什么。”她说,不是真的不做。据她了解,食堂里人手特缺,没有人做病号饭。“他们一定还是要你做。等他们求你做,你就说只有让我帮忙,你才能做。”她又说:“本来嘛生一个炉子要多少时间才能生着,他们知道吗?”我说:“这能行吗?”她说:“准行。”我同意这样试试。吴阿姨说:“等他们同意我帮忙,你千万要他们来找我。”
接着我告诉她没有钱买东西。吴阿姨说:“这好办,我还有两千元存款,你尽管用,救人要紧。”
吴阿姨是湖南人,无儿无女,长期给人做保姆。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。她在中南局久了,认识很多中南局的人。早在我们被关以前,她看到今天打倒这个,明天打倒那个,就不止一次地说:“哪儿有那么多坏人?我见多了,‘三反五反’那阵,今天一个小老虎,明天又是一个大老虎,弄到最后,什么事也没有。”
她高高的个子,大嗓门,有湖南人特有的犟脾气。她有很多办法对付红卫兵。有一些机关的造反派来查我们平时吃什么,花多少钱。吴阿姨两手叉腰说:“查这个问题要问我,伙食是我管的。”她拿出一个本子,谁也看不明白写的是什么。要是谈崩了,她会来这么一句:“我是贫农,你们要对我怎么样!”我们的邻居关相生同志被关起来了。她去送饭,做了一碗面,把肉放在碗底,面上放两片青菜。她送去的时候还说一句:“走资派就给他吃点素面。”居然让她蒙过去了。
吴阿姨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我对吴阿姨的胆识和机智深信不疑,就照她说的去找了*管会。她估计得一点不错,*管会仍旧要我做饭,而且同意找吴阿姨帮忙。
第二天,吴阿姨很高兴地跑来告诉我,*管会果然要她帮忙。她说:“我可不那么容易答应他们。我说:走资派,界线早划清了。经他们好说歹说,我才答应帮忙,但我还钉了他们一句:以后谁要说我划不清界线,我就找你们!”
她马上找人帮忙给我买鸡。那时市场上没有鸡卖,她托人到郊区买,花了十八元买了三只鸡。在那时,这是很贵的了。谁知半路上还跑掉一只。她把鸡炖好,炉子生好,我就做点饭或下点面。我也学吴阿姨,把鸡肉切得碎碎的,放在碗底,上面放一些蔬菜。我很怕这个秘密被发现,每次提心吊胆地去送饭,居然没有被发现。有一次是王维藩同志接饭,他是一位老同志。他故意慢慢腾腾打开饭盒,看了看,悄悄对我说:“刚动手术,你做一点有营养的给他。”
我把鸡肉、鸡汤化整为零放在主食里面,连鸡骨头也一再炖汤,用这汤来煮稀饭。吴阿姨看见我这样,对我说:“你何必这样,自己也吃一点。身子要紧。”这鸡得来这么不易,我怎么敢吃!
以后鸡买不到了,吴阿姨就帮我买罐头肉。刚好是广交会期间,店铺里有一点肉罐头装门面。平时,肉罐头也没有。吴阿姨跑一趟街可以带回五六个罐头,她说:“要多买一些,一过广交会就买不到了。”这样我就积存了不少肉罐头。我心里比较踏实了。又谁知人在倒霉的时候,倒霉的事接踵而来。俗话说祸不单行,好不容易买到的鸡会跑掉一只,吴阿姨千方百计抢购来的罐头,竟然会被人抢走。那一天做晚饭的时候,我一回家,就听见房里有人,心知不好,急忙进房,只见三个小青年正在拿我的罐头,我说:“你们干什么?”他们见来人了,马上就往外跑。我看他们拿的是罐头,急坏了,大声嚷:“你们什么都可以拿,不能拿我的罐头!”他们哪里肯听,三个人像一阵风一样跑了。我追出去,有一个人掉了两个罐头在地上。我再到房里一看,所有的罐头一扫而空。我颓然坐在地上,真是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交易会过去了,再到哪里去抢购呢?
做病号饭看不见病号,也不知道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,送去的够吃不够吃。我只有每次检查退回来的饭盒,从饭盒剩饭的情况来判断,李普能吃什么,不能吃什么。剩的饭多了,我就发愁,唯恐他病情有变化。我对胃穿孔、动手术这些完全没有常识。因此,我很怕米里的沙子没洗净。我想,这沙子要是吃进胃里,碰到伤口不是又要穿孔了?怎么办呢,我每天用手帕包一包米带到办公室。我被关在办公室,晚上也住在那里,只有做四次饭的时候,允许回家四次。我把米放在抽屉里一颗一颗地拣沙子。桌面上放一本“毛选”,一有动静,马上把抽屉关上,让人以为我在看“毛选”。
那一段时间,我全副身心集中在做这四顿饭上面。宣传部一位司机,是造反派,这时是*管会的人,时不时地要到我那里检查一下,还要训斥两句:“做一顿饭要那么多时间!”我照例不理。我心里有底,反正你们没人做,是你们要我做的。
年,我们由广东调到北京工作。在离开广州之前,我和李普都到中医院检查身体,遵医嘱住院作一些治疗。医生拿出李普的病历给我们看,其中开刀的那一份第一行写着“患者系监护对象”,后面打了三个很大的惊叹号!
本文选自《红色记忆》,沈容/著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,年1月第1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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